假如生活重新开头
假如生活重新开头,
我的旅伴,我的朋友——
还是迎着朝阳出发,
把长长的身影留在背后。
愉快地回头一挥手!
假如生活重新开头,
我的旅伴,我的朋友——
依然是一条风雨的长途,
依然不知疲倦地奔走。
让我们紧紧地拉住手!
假如生活重新开头,
我的旅伴,我的朋友——
我们仍旧要一齐举杯,
不管是甜酒还是苦酒。
忠实和信任最醇厚!
假如生活重新开头,
我的旅伴,我的朋友——
还要唱那永远唱不完的歌,
在喉管没有被割断的时候。
该欢呼的欢呼,该诅咒的诅咒!
假如生活重新开头,
我的旅伴,我的朋友——
他们不肯拯救自己的灵魂,
就留给上帝去拯救……
阳光下毕竟是白昼!
时间呀,时间不会倒流,
生活却能够重新开头。
莫说失去的很多很多,
我的旅伴,我的朋友——
明天比昨天更长久!
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十九日
和我们一样享受春天
蔚蓝色的大海,
本来是海鸥们的乐园,
可是巡弋的战舰和水雷
成了不速之客,
这究竟是为什么?
金黄色的沙漠,
本来是蜥蜴和甲虫的天下,可是轰隆隆的坦克和大炮
打破了它们的梦幻,
这究竟是为什么?
蓝得发黑的夜空,
本来属于星星和月亮,
可是如今频频发射的导弹
把星星的家园搅得很不安宁,
这究竟是为什么?
绿茵茵的草地,
本该滚动着欢乐的足球,
可是如今散落着的地雷碎片
阻挡着孩子们奔跑的脚步,
这究竟是为什么?
我们希望,我们祈盼——
让战火中的孩子
有一张课桌,平稳的课桌,
不被导弹的气浪掀翻!
有一间教室,洁白的教室,
免遭炸弹的弹片击穿!
和我们一样在鲜花中读书,
和我们一样享受春天……
【四年级下册】《和我们一样享受春天》
字典公公家里的争吵
字典公公家里吵吵闹闹,
吵个不停的是标点符号。
看它们的眼睛瞪得多大,
听它们的嗓门提得多高。
感叹号拄着拐杖,
小问号张大耳朵,
调皮的小逗号急得蹦蹦跳。
首先发言的是感叹号,
它的嗓门就像铜鼓敲:
“伙伴们,我的感情最强烈,
文章里谁也没有我重要!”
感叹号的话招来一阵嘲笑,
顶不服气的是小问号:
“哼,要是没有我来发问,
怎么能引起读者的思考?”
小逗号说话头头是道,
它和顿号一起反驳小问号:
“要是我们不把句子隔开,
文章就会像一根长长的面条。”
学问深的要算省略号,
它的话总是那么深奥:
“要讲我的作用么……
哦,不说大家也知道。”
水平高的要数句号,
它总爱留在后面作总结报告:
“只有我才是文章的主角,
没有我,话就说得没完没了。”
大家争得不可开交,
字典公公把意见发表:
“孩子们,你们都很重要,
少一个,我们的文章就没这样美妙。
小朋友,你听了字典公公家里的争吵,
心里想的啥,能不能让我知道?
【三年级上册】《字典公公家里的争吵》
吹号者
好像曾经听到人家说过,吹号者的命运是悲苦的,当他用自己的呼吸磨擦了号角的铜皮使号角发出声响的时候,常常有细到看不见的血丝,随着号声飞出来……
吹号者的脸常常是苍黄的……
一
在那些蜷卧在铺散着稻草的地面上的困倦的人群里,
在那些穿着灰布衣服的污秽的人群里,
他最先醒来——
他醒来显得如此突兀
每天都好像被惊醒似的,
是的,他是被惊醒的,
惊醒他的
是黎明所乘的车辆的轮子
滚在天边的声音。
他睁开了眼睛,
在通宵不熄的微弱的灯光里
他看见了那挂在身边的号角,
他困惑地凝视着它
好像那些刚从睡眠中醒来
第一眼就看见自己心爱的恋人的人
一样欢喜——
在生活注定给他的日子当中
他不能不爱他的号角;
号角是美的——
它的通身
发着健康的光彩,
它的颈上
结着绯红的流苏。
吹号者从铺散着稻草的地面上起来了,
他不埋怨自己是睡在如此潮湿的泥地上,
他轻捷地绑好了裹腿,
他用冰冷的水洗过了脸,
他看着那些发出困乏的鼾声的同伴,
于是他伸手携去了他的号角;
门外依然是一片黝黑,
黎明没有到来,
那惊醒他的
是他自己对于黎明的
过于殷切的想望。
他走上了山坡,
在那山坡上伫立了很久,
终于他看见这每天都显现的奇迹:
黑夜收敛起她那神秘的帷幔,
群星倦了,一颗颗地散去……
黎明——这时间的新嫁娘啊
乘上有金色轮子的车辆
从天的那边到来……
我们的世界为了迎接她,
已在东方张挂了万丈的曙光……
看,
天地间在举行着最隆重的典礼……
二
现在他开始了,
站在蓝得透明的天穹的下面,
他开始以原野给他的清新的呼吸
吹送到号角里去,
——也夹带着纤细的血丝么?
使号角由于感激
以清新的声响还给原野,
——他以对于丰美的黎明的倾慕
吹起了起身号,
那声响流荡得多么辽远啊……
世界上的一切,
充溢着欢愉
承受了这号角的召唤……
林子醒了
传出一阵阵鸟雀的喧吵,
河流醒了
召引着马群去饮水,
村野醒了
农妇匆忙地从堤岸上走过,
旷场醒了
穿着灰布衣服的人群
从披着晨曦的破屋中出来,
拥挤着又排列着……
于是,他离开了山坡,
又把自己消失到那
无数的灰色的行列中去。
他吹过了吃饭号,
又吹过了集合号,
而当太阳以轰响的光彩
辉煌了整个天穹的时候,
他以催促的热情
吹出了出发号。
三
那道路
是一直伸向永远没有止点的天边去的,
那道路
是以成万人的脚蹂踏着
成千的车轮滚碾着的泥泞铺成的,
那道路
连结着一个村庄又连结一个村庄,
那道路
爬过了一个土坡又爬过一个土坡,
而现在
太阳给那道路镀上了黄金了,
而我们的吹号者
在阳光照着的长长的队伍的最前面,
以行进号
给前进着的步伐
做了优美的拍节……
四
灰色的人群
散布在广阔的原野上,
今日的原野呵,
已用展向无限去的暗绿的苗草
给我们布置成庄严的祭坛了:
听,震耳的巨响
响在天边,
我们呼吸着泥土与草混合着的香味,
却也呼吸着来自远方的烟火的气息,
我们蛰伏在战壕里,
沉默而严肃地期待着一个命令,
像临盆的产妇
痛楚地期待着一个婴儿的诞生,
我们的心胸
从来未曾有像今天这样充溢着爱情,
在时代安排给我们的
——也是自己预定给自己的
生命之终极的日子里,
我们没有一个不是以圣洁的意志
准备着获取在战斗中死去的光荣啊!
五
于是,惨酷的战斗开始了——
无数千万的战士
在闪光的惊觉中跃出了战壕,
广大的,急剧的奔跑
威胁着敌人地向前移动……
在震撼天地的冲杀声里,
在决不回头的一致的步伐里,
在狂流般奔涌着的人群里,
在紧密的连续的爆炸声里,
我们的吹号者
以生命所给与他的鼓舞,
一面奔跑,一面吹出了那
短促的,急迫的,激昂的,
在死亡之前决不中止的冲锋号,
那声音高过了一切,
又比一切都美丽,
正当他由于一种不能闪避的启示
任情地吐出胜利的祝祷的时候,
他被一颗旋转过他的心胸的子弹打中了!
他寂然地倒下去
没有一个人曾看见他倒下去,
他倒在那直到最后一刻
都深深地爱着的土地上,
然而,他的手
却依然紧紧地握着那号角;
在那号角滑溜的铜皮上,
映出了死者的血
和他的惨白的面容;
也映出了永远奔跑不完的
带着射击前进的人群,
和嘶鸣的马匹,
和隆隆的车辆……
而太阳,太阳
使那号角射出闪闪的光芒……
听啊,
那号角好像依然在响……
一九三九年三月末
他死在第二次
一、舁床
等他醒来时
他已睡在异床上
他知道自己还活着
两个弟兄抬着他
他们都不说话
天气冻结在寒风里
云低沉而移动
风静默地摆动树梢
他们急速地
抬着舁床
穿过冬日的林子
经过了烧灼的痛楚
他的心现在已安静了
像刚经过了可怕的恶斗的战场
现在也已安静了一样
然而他的血
从他的臂上渗透了绷纱布
依然一滴一滴地
淋滴在祖国的冬季的路上
就在当天晚上
朝向和他的舁床相反的方向
那比以前更大十倍的庄严的行列
以万人的脚步
擦去了他的血滴所留下的紫红的斑迹
二、医院
我们的枪哪儿去了呢
还有我们的涂满血渍的衣服呢
另外的弟兄戴上我们的钢盔
我们穿上了绣有红十字的棉衣
我们躺着又躺着
看着无数的被金属的溶液
和瓦斯的毒气所啮蚀过的肉体
每个都以疑惧的深黑的眼
和连续不止的呻吟
迎送着无数的日子
像迎送着黑色棺材的行列
在我们这里
没有谁的痛苦
会比谁少些的
大家都以仅有的生命
为了抵挡敌人的进攻
迎接了酷烈的射击——
我们都曾把自己的血
流洒在我们所守卫的地方啊……
但今天,我们是躺着又躺着
人们说这是我们的光荣
我们却不要这样啊
我们躺着,心中怀念着战场
比怀念自己生长的村庄更亲切
我们依然欢喜在
烽火中奔驰前进呵
而我们,今天,我们
竟像一只被捆绑了的野兽
呻吟在铁床上
——我们痛苦着,期待着
要到何时呢?
三、手
每天在一定的时候到来
那女护士穿着白衣,戴着白帽
无言地走出去又走进来
解开负伤者的伤口的绷纱布
轻轻地扯去药水棉花
从伤口洗去发臭的脓与血
纤细的手指是那么轻巧
我们不会有这样的妻子
我们的姊妹也不是这样的
洗去了脓与血又把伤口包扎
那么轻巧,都用她的十个手指
都用她那纤细洁白的手指
在那十个手指的某一个上闪着金光
那金光晃动在我们的伤口
也晃动在我们的心的某个角落……
她走了仍是无言地
她无言地走了后我看着自己的一只手
这是曾经拿过锄头又举过枪的手
为劳作磨成笨拙而又粗糙的手
现在却无力地搁在胸前
长在负了伤的臂上的手啊
看着自己的手也看着她的手
想着又苦恼着,
苦恼着又想着,
究竟是什么缘分啊
这两种手竟也被搁在一起?
四、愈合
时间在空虚里过去
他走出了医院
像一个囚犯走出了牢监
身上也脱去笨重的棉衣
换上单薄的灰布制服
前襟依然绣着一个红色的十字
自由,阳光,世界已走到了春天
无数的人们在街上
使他感到陌生而又亲切啊
太阳强烈地照在街上
从长期的沉睡中惊醒的
生命,在光辉里跃动
人们匆忙地走过
只有他仍是如此困倦
谁都不曾看见他——
—个伤兵,今天他的创口
已愈合了,他欢喜
但他更严重地知道
这愈合所含有的更深的意义
只有此刻他才觉得
自己是一个兵士
一个兵士必须在战争中受伤
伤好了必须再去参加战争
他想着又走着
步伐显得多么不自然啊
他的脸色很难看
人们走着,谁都不曾
看见他脸上的一片痛苦啊
只有太阳,从电杆顶上
伸下闪光的手指
抚慰着他的惨黄的脸
那在痛苦里微笑着的脸……
五、姿态
他披着有红十字的灰布衣服
让两襟摊开着,让两袖悬挂着
他走在夜的城市的宽直的大街上
他走在使他感到陶醉的城市的大街上
四周喧腾的声音,人群的声音
车辆的声音,喇叭和警笛的声音
在紧迫地拥挤着他,推动着他,刺激着他,
在那些平坦的人行道上
在那些眩目的电光下
在那些滑溜的柏油路上
在那些新式汽车的行列的旁边
在那些穿着艳服的女人面前
他显得多么褴褛啊
而他却似乎突然想把脚步放宽些
(因为他今天穿有光荣的袍子)
他觉得他是应该
以这样的姿态走在世界上的
也只有和他一样的人才应该
以这样的姿态走在世界上的
然而,当他觉得这样地走着
——昂着头,披着灰布的制服,跨着大步
感到人们的眼都在看着他的脚步时
他的浴在电光里的脸
却又羞愧地红起来了
为的是怕那些人们
已猜到了他心中的秘密——
其实人家并不曾注意到他啊
六、田野
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
他向田野走去
像有什么向他召呼似的
今天,他的脚踏在
田堤的温软的泥土上
使他感到莫名的欢喜
他脱下鞋子
把脚浸到浅水沟里
又用手拍弄着流水
多久了——他生活在
由符号所支配的日子里
而他的未来的日子
也将由符号去支配
但今天,他必须在田野上
就算最后一次也罢
找寻那向他召呼的东西
那东西他自己也不晓得是什么
他看见了水田
他看见一个农夫
他看见了耕牛
一切都一样啊
到处都一样啊
——人们说这是中国
树是绿了,地上长满了草
那些泥墙,更远的地方
那些瓦屋,人们走着
——他想起人们说这是中国
他走着,他走着
这是什么日子呀
他竟这样愚蠢而快乐
年节里也没有这样快乐呀
一切都在闪着光辉
到处都在闪着光辉
他向那正在忙碌的农夫笑
他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笑
农夫也没有看见他的笑
七、一瞥
沿着那伸展到城郊去的
林荫路,他在浓蓝的阴影里走着
避开刺眼的阳光,在阴暗里
他看见:那些马车,轻快地
滚过,里面坐着一些
穿得那么整齐的男女青年
从他们的嘴里飘出笑声
和使他不安的响亮的谈话
他走着,像一个衰惫的老人
慢慢地,他走近一个公园
在公园的进口的地方
在那大理石的拱门的脚旁
他看见:一个残废了的兵士
他的心突然被一种感觉所惊醒
于是他想着:或许这残废的弟兄
比大家都更英勇,或许
他也曾愿望自己葬身在战场
但现在,他必须躺着呻吟着
呻吟着又躺着
过他生命的残年
啊,谁能忍心看这样子
谁看了心中也要烧起了仇恨
让我们再去战争吧
让我们在战争中愉快地死去
却不要让我们只剩了一条腿回来
哭泣在众人的面前
伸着污秽的饥饿的手
求乞同情的施舍啊!
八、递换
他脱去了那绣有红十字的灰布制服
又穿上了几个月之前的草绿色的军装
那军装的血渍到哪儿去了呢
而那被子弹穿破的地方也已经缝补过了
他穿着它,心中起了一阵激动
这激动比他初入伍时的更深沉
他好像觉得这军装和那有红十字的制服
有着一种永远拉不开的联系似的
他们将永远穿着它们,递换着它们
是的,递换着它们,这是应该的
一个兵士,在自己的
祖国解放的战争没有结束之前
这两种制服是他生命的旗帜
这样的旗帜应该激剧地
飘动在被践踏的祖国的土地上……
九、欢送
以接连不断的爆竹声作为引导
以使整个街衢都激动的号角声作为引导
以挤集在长街两旁的群众的呼声作为引导
让我们走在众人的愿望所铺成的道上吧
让我们走在从今日的世界到明日的世界的道上吧
让我们走在那每个未来者都将以感激来追忆的
道上吧
我们的胸膛高挺
我们的步伐齐整
我们在人群所砌成的短墙中间走过
我们在自信与骄傲的中间走过
我们的心除了光荣不再想起什么
我们除了追踪光荣不现想起什么
我们除了为追踪光荣而欣然赴死不再
想起什么……
十、一念
你曾否知道
死是什么东西?
——活着,死去,
虫与花草
也在生命的蜕变中蜕化着……
这里面,你所能想起的
是什么呢?
当兵,不错,
把生命交给了战争
死在河畔!
死在旷野!
冷露凝冻了我们的胸膛
尸体腐烂在野草丛里
多少年代了
人类用自己的生命
肥沃了土地
又用土地养育了
自己的生命
谁能逃避这自然的规律
——那么,我们为这而死
又有什么不应该呢?
背上了枪
摇摇摆摆地走在长长的行列中
你们的心不是也常常被那
比爱情更强烈的什么东西所苦恼吗?
当你们一天出发了,走向战场
你们不是也常常
觉得自己曾是生活着,
而现在却应该去死
——这死就为了
那无数的未来者
能比自己生活得幸福么?
一切的光荣
一切的歌赞
又有什么用呢?
假如我们不曾想起
我们是死在自己圣洁的志愿里?
——而这,竟也是如此不可违反的
民族的伟大的意志呢?
十一、挺进
挺进啊,勇敢啊
上起刺刀吧,兄弟们
把千万颗心紧束在
同一的意志里:
为祖国的解放而斗争呀!
什么东西值得我们害怕呢——
当我们已经知道为战斗而死是光荣的?
挺进啊,勇敢啊
朝向炮火最浓密的地方
朝向喷射着子弹的堑壕
看,胆怯的敌人
已在我们驰奔直前的步伐声里颤抖了!
挺进啊,勇敢啊
屈辱与羞耻
是应该终结了——
我们要从敌人的手里
夺回祖国的命运
只有这神圣的战争
能带给我们自由与幸福……
挺进啊,勇敢啊
这光辉的日子
是我们所把握的!
我们的生命
必须在坚强不屈的斗争中
才能冲击奋发!
兄弟们,上起刺刀
勇敢啊,挺进啊!
十二、他倒下了
竟是那么迅速
不容许有片刻的考虑
和像电光般一闪的那惊问的时间
在燃烧着的子弹
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呵——
穿过他的身体的时候
他的生命
曾经算是在世界上生活过的
终于像一株
被大斧所砍伐的树似的倒下了
在他把从那里可以看着世界的窗子
那此刻是蒙上喜悦的泪水的眼睛
永远关闭了之前的一瞬间
他不能想起什么
——母亲死了
又没有他曾亲昵过的女人
一切都这么简单
一个兵士
不晓得更多的东西
他只晓得
他应该为这解放的战争而死
当他倒下了
他也只晓得
他所躺的是祖国的土地
——因为人们
那些比他懂得更多的人们
曾经如此告诉过他
不久,他的弟兄们
又去寻觅他
——这该是生命之最后一次的访谒
但这一次
他们所带的不再是舁床
而是一把短柄的铁铲
也不曾经过选择
人们在他所守卫的
河岸不远的地方
挖掘了一条浅坑……
在那夹着春草的泥土
覆盖了他的尸体之后
他所遗留给世界的
是无数的星布在荒原上的
可怜的土堆中的一个
在那些土堆上
人们是从来不标出死者的名字的
——即使标出了
又有什么用呢?
一九三九年春末
没有弥撒
“我是最后的田园诗人”吗?
不!
让那个可怜的耶勒善的农民
跟了他的弥撒
到赤杨树的下面去吧!
不需要什么祈祷,
旷野是和我一样的无神论者
(就是灾难到来时也决不向雕像哭泣的)
等你们都死光了
它仍旧悲哀而旷达地躺在这里。
把愚蠢与顽强
像马铃薯一样埋到泥土里去吧;
也不要像一只野狗似的
在荒墓间踯躅,
为死人而哀伤……
我们的新月
依然会叩开我们的窗门;
北方的大熊星
也依然会在早晨向我们请安;
毗连的池沼
岂不是和往昔一样美丽么?
而在灌木丛林里
鸟群依然在欢呼着太阳……
太阳!没有比他更爽朗的:
它每天伸出转动机轮的臂向我们招手!
又以光焰的嘴
给我说着
Materialism dialectic的真理。
让顽固的叶遂宁
看着那“铁的生客”而痉挛吧;
我们要策着世纪的骏马
在这旷野上驰骋!
而且,新的诗人
将从这里经过
他们将在列车窗口吟诵诗篇;
他们也将感兴于几何学
——你看
那一片云的边缘
不像米突尺所画的一样平直吗?
没有弥撒。
一九四零〇年四月四日 湘南
火把
一、邀
“唐尼 时候到了
快点吧”
“李茵
你坐下
我梳一梳头
换一换衣
…………
你看我的头发
这么乱
我的梳子
哪儿去了?”
“你的梳子
刚才我看见的
它夹在《静静的顿河》里”
“啊 头发都打了结
以后我不再打篮球了
……今天下午
我沿着那小河回来
看见河边搁着
一个淹死了的伤兵
涨着肚子没有人去理会
……今天我一定要倒霉”
“唐尼 时候到了
快点吧”
“好 你别急
我换一换衣
——这制服又忘了烫
算了吧
反正在晚上
……李茵
你看我又胖了
这衣服真太紧
差点儿要挣破
前年在汉口
我也穿了这制服
参加游行的”
“快点吧 时候到了
别再说话”
“李茵 你真急
我还要擦一擦脸
这油光真讨厌——”
“你跑那边去找什么?
找什么?唐尼!
你的粉盒
压在《大众哲学》上
你的口红
躺在《论新阶段》一起。”
“李茵!”
“快点吧 唐尼
七点三刻了”
“好
我穿好鞋子马上跑
到八点集合
来得及”
“我的鞋拔呢?”
“在你哥哥的照像的旁边”
“啊 哥哥
假如你还活着
今晚上
你该多么快活!”
“唐尼
今晚上
你真美丽”
“李茵
你再说我不去了”
“你不去也好
留在家里可以睡觉”
“好了 走吧
妈 你来把门闩上
今晚上
我很迟才回来”
(一个老迈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尼尼 孩子
今晚上天很黑
别忘了带电筒”
“不要 妈
今晚上
我带火把回来”
二、街上
“今夜的电灯好像
特别亮 你看那街上
这么多人 这么多人!
好像被什么旋风刮出来的
哪儿来的这么多人?
这城市 哪儿来的
这么多人?他们
都到哪儿去?啊 是的
他们也会参加火炬游行……
那些工人 那些女工
那些店员 那些学生
那些壮丁 那些士兵
都来了 都来了
所有的人都来了
我们的校工也来了
我们的号兵也来了
那么多的旗 那么多的标语……
还有那些宣传画 那么大;
红的 白的 黄的 蓝的旗……
领袖们的肖像 被举在空中。
啊 看那边:还要多 还要多
他们跑起来了 都跑起来了,
有的赶不上了 落下了……
你看:那个黄脸的号兵
晃郎着号角气都喘不过来;
那些学生唱起歌来了:
起来
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他们跑得多么快啊
他们去远了 去远了……”
“唐尼 时间到了
我们到公共体育场去集合吧
我们赶快
从这小巷赶上去!”
三、会场
“她们都到了 她们都到了
赖英的头上打了一个丝结
她们都到了 大家都到了
何慧芳的眼镜在发亮
大家都到了 连那些小的也来了
刘桃芬 康素琴 李娟
啊 你们都来了 我们迟了
我们迟了 我们是从小巷赶来的
台上的煤气灯
照得这会场像白天
你这制服哪儿做的?
同你的身体很合适
我的是前年在汉口做的
太紧了 小得叫人闷气
今晚倒还凉
毛英华
你的皮鞋擦得好亮
啊
那么多工人 那么多 你们看
每只手像一个木榔头
脸上是煤灰 像从烟囱里出来的
他们都瞪着眼在看什么?他们
都张着嘴在等什么?他们
都一动不动的在想什么?他们
朝我们这边看了 朝我们这边看了
那些眼睛像在发怒的
像在发怒的看着我们
啊 我真怕他们那些眼睛
这边
这边全是学生 全是
那个胖家伙跌了交了
你们看:写信给彭菲灵的
就是他
写信给邓健的
也是他
听说他的体重有两百零五镑
真可怕
这是什么学校的
蠢样子 个个都那么呆
那个打旗的像要哭出来
他们乱了 前面的踏着后面的脚
我们退后面一点 排好
李茵哪儿去了?
你看见李茵在哪里?
啊 看见了
她和那抗宣队的在一起
为什么脸上显得那么忧愁
她又笑了 她来了……
李茵来!
我和你一起!
他们也来了 他也来了
他为什么低着头 像在想着什么?
他也想什么? 那么困苦的想什么?
他抬起头了 他在找……
他看见了 但他又把头低下去
他为什么低着头 像在想着什么?
李茵 你在这里等一下
我去看看他
“克明 我和你说几句话
克明 你好么?”
“我很好——
你有什么话
请快点说吧”
“我不是要来和你吵架
我问你:
我写了三封信给你 你为什么不理?”
“唐尼 这几天
我正在忙着筹备今夜的大会
而且你的信
只说你有点头痛
只说讨厌这天气
对于这些事我有什么办法呢
而且我已不止劝过你一次……”
“而且
你正忙于交际呢!”
“什么意思?”
“这只有你自己最清楚。”
(人们在她和他之间走过
又用眼睛看看他们的脸)
“明天再好好谈吧
或者——我写一封长信给你
播音筒已在向台前说话”
(一个声音在空气中震动)
“开会!”
四、演说
煤油灯从台上
发光 演说的人站在台上
向千万只耳朵发出宣言。
他的嘴张开 声音从那里出来
他的手举起 又握成拳头
他的拳头猛烈地向下一击
嘴里的两个字一齐落下:“打倒!”
他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烁
像在搜索他所摹拟的敌人
他的声音慢慢提高
他的感情慢慢激昂
他的心像旷场一样阔宽
他的话像灯光一样发亮
无数的人群站在他的前面
无数的耳朵捕捉他的语言
这是钢的语言 矿石的语言
或许不是语言 是一个
铁锤拚打在铁砧上
也或许是一架发动机
在那儿震响 那声音的波动
在旷场的四周回荡
在这城市的夜空里回荡
这是电的照耀
这是火的煽动
这是煽起火焰的狂风
这是暴怒了的火焰
这是一种太沉重的捶击
每一下都捶在我们的心上
这是一阵雷从空中坠下
这是一阵暴风雨
吹刮过我们所站的旷场
这是一种可怕的预言
这是一种要把世界劈成两半的宣言
这是一种使旧世界流泪忏悔的力量
这不是语言 这是
一架发动机在鸣响
这是一个铁锤击落在铁砧上
这是矿石的声音
这是钢铁的声音
这声音像飓风
它要煽起使黑夜发抖的叛乱
听呵 这悠久而沉洪
喧闹而火烈的
群众的欢呼鼓掌的浪潮……
五、“给我一个火把”
火把从那里出来了
火把一个一个地出来了
数不清的火把从那边来了
美丽的火把
耀眼的火把
热情的火把
金色的火把
炽烈的火把
人们的脸在火光里
显得多么可爱
在这样的火光里
没有一个人的脸不是美丽的
火把愈来愈多了
愈来愈多了 愈来愈多了
火把已排成发光的队伍了
火把已流成红光的河流了
火光已射到我们这里来了
火光已射到我们的脸上了
你们的脸在火光里真美
你们的眼在火光里真亮
你们看我呀我一定也很美
我的眼一定也射出光彩
因为我的血流得很急
因为我的心里充满了欢喜
让我们跟着队伍走去
跟着队伍到那边去
到那火把出来的地方去
到那喷出火光的地方去
快些去 快些去 快去
去要一个火把……
“给我一个人把!”
“给我一个火把!”
“给我一个火把!”
你们看
我这火把
亮得灼眼呵……
这是火的世界……
这是光的世界……
六、火的出发
“火把的烈焰
赶走了黑夜”
把火把举起来
把火把举起来
把火把举起来
每个人都举起火把来
一个火把接着一个火把
无数的火把跟着火把走
慢慢地走整齐地走
一个紧随着一个
每个都把火把
举在自己的前面
让火光照亮我们的脸
照亮我们的
昨天是愁苦着
今天却狂喜着的脸
照亮我们的
每一个都像
基督一样严肃的脸
照亮我们的
昂起着的胸部
——那里面激荡着憎与爱的
血液
照亮我们的脚
即使脚踝流着血
也不停止前进的脚
让我们火把的光
照亮我们全体
没有任何的障碍
可以阻拦我们前进的全体
照亮我们这城市
和它的淌流过正直人的血的街
照亮我们的街
和它的两旁被炸弹所摧倒的房屋
照亮我们的房屋
和它的崩坍了的墙
和狼藉着的瓦砾堆
让我们的火把
照亮我们的群众
挤在街旁的数不清的群众
挤在屋檐下的群众
站满了广场的群众
让男的 女的 老的 小的
都以笑着的脸
迎接我们的火把
让我们的火把
叫出所有的人
叫他们到街上来
让今夜
这城市没有一个人留在家里
让所有的人
都来加入我们这火的队伍
让卑怯的灵魂
腐朽的灵魂
发抖在我们火把的前面
让我们的火把
照出懦弱的脸
畏缩的脸
在我们火光的监视下
让犹大抬不起头来
让我们每个都成为帕罗美修斯
从天上取了火逃向人间
让我们的火把的烈焰
把黑夜摇坍下来
把高高的黑夜摇坍下来
把黑夜一块一块地摇坍下来
把火把举起来
把火把举起来
把火把举起来
每个人都举起火把来
七、宣传卡车
那被绳子牵着的
是汉奸
那穿着长袍马褂
戴着瓜皮帽的
是操纵物价的奸商
那脸上涂了白粉
眉眼下垂 弯着红嘴的
是汪精卫
那女人似的笑着的
是汪精卫
那个鼻子下有一撮小胡子的
日本军官
搂着一个
中国农夫的女人
那个女人
像一头被捉住的母羊似的叫着又挣扎着
那军官的嘴
像饿了的狗看见了肉骨头似的
张开着
那个女人
伸出手给那军官一个巴掌
那个汪精卫
拉上了袖子
用手指指着那女人的鼻子
骂了几句
那个汪精卫
在那军官的前面跪下了
那个汪精卫
花旦似的
向那日本军官哭泣
那日本军官
拍拍他的头又摸摸他的脸
那个汪精卫
女人似的笑了
他起来坐在那军官的腿上
他给那军官摸摸须子
他把一只手环住了那军官的颈
他的另一只手拿了一块粉红色的手帕
他用那手帕给那军官的脸轻轻地抚摸
那军官的脸是被那女人打红了的
那军官就把他抱得紧紧地
那军官向那汪精卫要他手中的手帕
那军官在汪精卫涂了白粉的脸上香了一下
那汪精卫撒着娇
把那手帕轻轻地在日本军官的前面抖着
那日本军官一手把那手帕抢了去
那手帕上是绣着一个秋海棠叶的图案的
那军官张开血红的嘴
大笑着 大笑着
那军官从裤袋里摸出几张钞票
给那个汪精卫
那军官拍拍他的脸
又用嘴再在那脸上香了一下
四个中国兵 走拢来 走拢来
用枪瞄准他们
瞄准那个日本军官 瞄准奸商 汉奸
瞄准汪精卫
在四个兵一起的
是工人 农人 学生
他们一齐拥上去
把那些东西扭打在地上
连那个女人都伸出了拳头
那个农夫又给那个跪着求饶的汪精卫猛烈的一脚
那个学生向着街旁的群众举起了播音筒
“各位亲爱的同胞!我们抗战已经三年!
敌人愈打愈弱 我们愈打愈强
只要大家能坚持抗战!坚持团结!
反对妥协 肃清汉奸
动员民众 武装民众
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我们!”
八、队伍
这队伍多么长啊 多么长
好像把这城市的所有的人都排列在里面
不 好像还要多 还要多
好像四面八方的人都已从远处赶来
好像云南 贵州 热河 察哈尔的都已赶来
好像东三省 蒙古 新疆 绥远的都已赶来
好像他们都约好今夜在这街上聚会
一起来排成队 看排起来有多么长
一起来呼喊 看叫起来有多么响
我们整齐地走着 整齐地喊
每一个火把 举在自己的前面
融融的火光啊 一直冲到天上
把全世界的仇恨都燃烧起来
我们是火的队伍
我们是光的队伍
软弱的滚开 卑怯的滚开
让出路 让我们中国人走来
昏睡的滚开 打呵欠的滚开
当心我们的脚踏上你们的背
滚开去——垂死者 苍白者
当心你们的耳膜 不要让它们震破
我们来了 举着火把 高呼着
用霹雳的巨响 惊醒沉睡的世界
我们是火的队伍
我们是光的队伍
人愈走愈多 队伍愈排愈长
声音愈叫愈响 火把愈烧愈亮
我们的脚踏过了每一条街每一条巷
我们用火光搜索黑暗
把阴影驱赶
卫护我们前进
我们是火的队伍
我们是光的队伍
这队伍多么长啊 多么长
好像全中国的人都已排列在里面
我们走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
我们叫喊一阵又歌唱一阵
我们的声音和火光惊醒了一切
黑夜从这里逃遁了
哭泣在遥远的荒原
九、来
你们都来吧
你们都来参加
不论站在街旁
还是站在屋檐下
你们都来吧
你们都来参加
女人们也来
抱着小孩的也来
大家一起来
一起来参加
来喊口号 来游行
来举起火把
来喊口号 来游行
来举起融融的火把
把我们的愤怒叫出来
把我们的仇恨烧起来
十、散队
我们已走遍了这城市的东南西北
我们已走遍了这城市的大街小巷
“李茵 我们已到这么远的地方。
现在我们得回去 队伍散了……
但是 你看 那些人仍旧在呼唱
他们都已在兴奋里变得癫狂
每个人都激动了 全身的血在沸腾
李茵 刚才火把照着你狂叫着的嘴
我真害怕 好像这世界马上要爆开似的
好像一切都将摧毁 连摧毁者自己也摧毁”
“唐尼 你看见的么 我真激动
好像全身的郁气都借这呼叫舒出了
唐尼 你的脸 也很异样
告诉我 唐尼
当那洪流般的火把摆荡的时候
你曾想起了什么?看见了什么?”
“李茵 那真是一种奇迹——
当我看见那火把的洪流摆荡的时候
的确曾想起了一种东西
看见了一种东西
一种完全新的东西
我所陌生的东西……”
十一、他不在家
“真的 李茵
你见到克明么
在那些走在前面的队伍里
你见到克明么
那些学生没有一刻是安静的
他们把口号叫得那么响
又把火把举得那么高
他们每个都那么高大 那么粗野
好像要把这长街
当做他们的运动场
火把照出他们的汗光
我真怕他们
他们好像已沿着这城墙走远……
但是 李茵
当队伍散开的时候
你见到克明么”
“他一定从那石桥回去了
这里离他住的地方
不是只要转一个弯么
我陪你去看他”
一〇三
一〇五
一〇七号——到了
“打门吧
(TA!TA!TA!)
他不在家”
十二、一个声音在心里响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这么大的地方哪儿去找你呢?
这么多的人怎能看到你呢?
这么杂乱的声音怎能叫你呢?
我举着火把来找你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今夜多么美 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我的脸发烫
我的心发抖 你在哪里?
我举着火把来找你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这么多人没有一个是你
这么多火把过去都没有你
这么多火光照着的脸都不是你
我举着火把来找你
我要看见你!我要看见你!
我要在火光里看见你……
我要用手指抚摸你的脸 你的发
我的这手指不能抚摸你一次么?
我举着火把来找你
无论如何 我要看见你啊
我要见你 听你一句话
只一句话:‘爱与不爱’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十三、那是谁
“唐尼 他来了
从十字街口那边转弯
来了。克明来了
你看 前额上闪着汗光
他举着火把走来了……”
“那是谁?那是谁?
和他一起走来的
那是谁?那穿了草绿色的裙装的
女子是谁?那头发短得像马鬃的
女子是谁?那大声地说着话的
又大声地笑着的女子是谁?
那走路时摇摆着身体的
女子是谁?那高高的挺起胸部的
女子是谁?
她在做什么?做什么?
她指手划脚地在做什么?
她在说什么?说什么?
她在和他大声地说着什么?
她在说什么?还是在辩论什么?
你听她在说什么?那么响:
‘目前——我们的
工作——开展……
主观上的弱点——
正在克服……
目前——我们
激烈地批判——
残留着的
小资产阶级的
劣根性……
以及——妨碍工作的
恋爱……
受到了无情的
打击!
目前——我们的
工作——开展……’
他们走近来了……
他们走近来了……李茵——
我们——”
“唐尼 让我
向他们打招呼……”
“不要!
李茵 我头昏
我们从这小巷回去吧”
今夜 你们知道
谁的火把
最先熄灭了
又从那无力的手中
滑下?
十四、劝一
“唐尼 我在火光里
看见了你的眼泪
唐尼 这样的夜
你不感到兴奋么唐尼
唐尼 你不应该
在大家都笑着的时候哭泣
唐尼 爱情并不能医治我们
却只有斗争才把我们救起 唐尼
你应该记起你的哥哥
才五六年 你应该能够记起
唐尼 不要太渴求幸福
当大家都痛苦的时候
个人的幸福是一种耻辱 唐尼
唐尼 只要我们眼睛一睁开
就看见血肉模糊的一团……
假如你还有热情 你有人性
你难道忍心一个人去享乐?
我们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你怎么应该哭 唐尼
你要尊敬你的哥哥
为了他而敛起眼泪
唐尼 你是他的妹妹
如你都忘了他
谁还能记得他呢
唐尼 坐下来
在这河边坐下来
让我好好和你说……”
“李茵
请把你的火把
吹媳吧”
“好的——
我有火柴
随时可以点着它”
“这样
倒舒服些……”
十五、劝二
“我还有好些事要告诉你……”
——《新约·约翰福音》十六章十二节。
“唐尼 现在让我告诉你
我也是哭泣过的 两年前
我曾爱过一个军官
我们一起过了美满的一个月
但他却把我玩了又抛掉了
我曾哭过一个星期
你知道 我是一个人
从沦陷了的家乡跑出来的
(几个人举着火把
从她们前面过去……)
“认识我的人们
在我幸福时
他们妒忌我
在我不幸时
他们嘲笑我
假如我没有勇气抵抗那些
冷酷的眼和恶毒的嘴
我早已自杀了
“但我很快就把心冷静下来
——我不怨他 我们这年头
谁能怨谁呢 我只是
拚命看书——我给你的那些书
都是那时买的。我变得很快
我很快就胖起来。完全像两个人
心里很愉快。我发现自己身上
好像有一种无穷的力。我非常
渴望工作。我热爱人生——
(几个人举着火把过去)
“生命应该是永远发出力量的机器
应该是一个从不停止前进的轮子
人生应该是
一种把自己贡献给群体的努力
一种个人与全体取得
调协的努力
……我们应该宝贵生命
不要把生命荒废
(几个人举着火把
从她们前面过去……)
“我很乐观 因为感伤并不能
把我们的命运改变 唐尼
我工作得很紧张。
我参加了一个团体——
唱歌 演戏 上街贴标语
给伤兵换药 给难民写信
打扫轰炸后的街 缝慰劳袋
我们的团体到过前线
我看见过血流成的小溪
看见过士兵的尸体堆成的小山
我知道了什么叫做‘不幸’
足足有一年 我们
在轰炸 突围 夜行军中度过
我生过疥疮 生过疟疾 生过轮癣
我淋过雨 饿过肚子 在湿地上睡眠
但我无论如何苦都觉得快乐
同志们对我很好 我才知道
世界上有比家属更高的感情
“那团体已被解散了 如今
大家都分散在不同的地方
唐尼 我正在打听他们的消息
我想挨过这学期——啊 那旅馆的
电灯一盏盏地熄了……
唐尼 请你记住这句话:
……
只有反抗才是我们的真理
唐尼 克明现在不是很努力么
一个人变坏容易变好难
你如果真的爱他 难道
应该去阻碍他么?
唐尼
你是不是真的欢喜他呢?
你欢喜他那样的白脸么?……”
十六、忏悔一
“不要谈起这些吧……
李茵 你的话我懂得。
我感谢你——没有人
曾象你这样帮助过我
李茵 我会好起来的
(几个人 举着火把
从她们前面过去……)
“本来 一个商人的女儿
会有什么希望呢?
而且我是在鸦片烟床上
长大的 五年前
我的父亲就要把我许给
一个经理的儿子 那时
我的哥哥刚死了半年。
我只知道哭 母亲和他吵,
过了几个月 他也死了。
他两个死了后
我家里就不再有快乐了。
“前年九月底 我和母亲
从汉口出来 在难民船上
认识了克明 他很殷勤
……不要说起这些吧
这都是我太年轻……
这都是我太安闲……
李茵 年轻人的敌人是
幻想——它用虹一样的光彩
和皂泡一样的虚幻来迷惑你
我就是这样被迷惑的一个……
(几个人 举着火把
从她们前面过去……)
“李茵 这一夜
我懂得这许多
这一夜 我好像很清醒
我看见了许多 我更看见了
我自己——这是我从来都不曾看见过的
“我来在世界上已经十九个春天
这些年 每到春天 我便
常常流泪 我不知我自己
是怎么会到世界上来的
今天以前 我看这世界
随时都好像要翻过来
什么都好像要突然没有了似的
一个日子带给我一次悸动
生活是一张空虚的网
张开着要把我捕捉
所以我渴求着一种友谊
我将为它而感激一生……
我把它看做一辆车子
使我平安地走过
生命的长途
我知道我是错了……”
(几个人 举着火把
唱着歌
从她们前面过去……)
“唐尼 不要太信任‘友谊’二个字
而且 你说的‘友谊’也不会在恋爱中得到
不要把恋爱看得太神秘
现代的恋爱
女子把男子看做肉体的顾客
男子把女子看做欢乐的商店
现代的恋爱
是一个异性占有的遁词
是一个‘色情’的同义语。”
十七、忏悔二
“李茵
这世界太可怕了——
完全像屠场!
贪婪和自私
统治这世界
直到何时呢?”
“唐尼
人类会有光明的一天
‘一切都将改变’
那日子已在不远
只要我们有勇气走上去
你的哥哥就是我们的先驱……”
“我的哥哥是那么勇敢
他以自己的信仰决定一切
离开了家 在北方流浪
好几年都没有消息
连被捕时也没有信给家里
他是死在牢狱里的……
“而我
我太软弱了
(十几个人 每人举着火把
粗暴地唱着歌
从她们的前面过去……)
“这时代
不容许软弱的存在
这时代
需要的是坚强
需要的是铁和钢
而我——可怜的唐尼
除了天真与纯洁
还有什么呢?
“我的存在
像一株草
我从来不敢把‘希望’
压在自己的身上
“这时代
像一阵暴风雨
我在窗口
看着它就发抖
这时代
伟大得像一座高山
而我以为我的脚
和我的胆量
是不能越过它的
“但是 李茵 我的好朋友
我会好起来
李茵
你是我的火把
我的光明
——这阴暗的角落
除了你
从没有人来照射
李茵 我发誓
经了这一夜 我会坚强起来的
“李茵
假如我还有眼泪
让我为了忏悔和羞耻
而流光它吧
“李茵
——我怎么应该堕落呢
假如我不能变好起来
我愿意你用鞭子来打我
用石头来钉我!”
“唐尼
天真是没有罪过的。
我们认识虽只半年
但我却比你自己更多的了解你
我看见了‘危险’
已隐伏在你的前面。
它已向你打开黑暗的门
欢迎你进去
不从你身上我看见了我自己
看见了全中国的姊妹
——我背几句诗给你:
‘命运有三条艰苦的道路
第一条 同奴隶结婚
第二条 做奴隶儿子的母亲
第三条 直到死做个奴隶
所有这些严酷的命运
罩住俄罗斯土地上的女人’
“我们是中国的女人
比俄国的更不如
我们从来没有勇气
改变我们自己的命运
难道我们永远不要改变么?
自己不改变 谁来给我们改变呢?
(在黑暗的深处
有几个女人过去
她们的歌声
撕裂了黑夜的苍穹:
‘感受不自由莫大痛苦
你光荣的生命牺牲
在我们坚苦的斗争中
英勇地抛弃了头颅……’)
“这一定是演剧队的那些女演员……
这声音真美……
唐尼 时候不早
我们该回去了”
“好 李茵
今晚我真清醒
今晚我真高兴。
明天起 我要
把高尔基的《母亲》先看完。”
“等一等 唐尼
让我把火把点起
……
明天会”
(唐尼举着火把很快地走
突然 她回过头来悠远地叫着;)
“李茵
要不要我陪你回去?”
“不要——
有了火把
我不怕”
“好 那么再见
这火把给你。”
“那么……你自己呢?”
“我是走惯了黑路的——
谢谢你这火把……”
十八、尾声
“妈!
(TA!TA!TA!)
开门吧”
(TA!TA!TA!)
“妈!
开门吧”
“妈!
“开门吧”
(TA!TA!TA!)
“孩子
等一下
让我点了灯
天黑得很……”
“妈 你快呀
我带着火把来了”
“孩子
这火把真亮”
“妈 你拿着它
我来关门
你把火把
插在哥哥照像的前面”
(母亲上床 唐尼
呆呆地望着火把
慢慢地 她看定了
那死了五年的青年的照片:)
“哥哥 今夜
你会欢喜吧
你的妹妹已带回了火把
这火把不是用油点燃起来的
这火把 是她
用眼泪点燃起来的……”
“孩子
这火把真亮
照得房子都通红了
你打嚏了——孩子冷了
怎么你的眼皮肿
——哭了?”
“没有。
今晚我很高兴
只是火把的光
灼得我难受……”
“孩子 别哭了
来睡吧
天快要亮了。”
一九四零〇年五月一日—四日